以花瓣飘落的速度渐行渐远

苏离,疏离。

     择天记中关于离山小师叔苏离的片段。

我爱他......


他看着空中缓缓飘落的雪花,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我……演的不好吗?”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假的,是演的。

    苏离知道自己重伤难行,魔族大军追杀在后,他不想拖累陈长生,所以用那些手段故意激怒他,就是想让他先行离开。

    陈长生身体微僵,沉默了会儿后说道:“……挺好的。”

    苏离自嘲一笑,疲惫说道:“那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其实没有看出来。”

    陈长生犹豫了会儿,老实说道:“我不喜欢被人冤枉,所以刚才我真的很生气,觉得前辈太霸道,太不讲理,太……”

    苏离咳了两声,笑着说道:“太贱。”

    陈长生不敢重复这个字,低声说道:“总之有些……为老不尊。”

    苏离笑容渐敛,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回来?”

    陈长生说道:“因为前辈你的伤真的很重。”

    这句话他说的很平常,因为对他来说,真的就是平常事。

    但在苏离听来,很不平常。

    “也就是说,你很讨厌我,自尊很受伤,急着离开,但就因为……你很讨厌的我伤的太重,所以……回来救我?”

    陈长生没有说话。

    这时候他已经知道,苏离先前那些令人厌憎的言语与举止都是故意的,自然再没有那些生气的情绪,只有感动。

    什么是真正的前辈高人风范?不是仙骨道骨,不是英雄无敌,不是战天斗地。

    这就是前辈高人风范。

    哪怕表现出来的很贱。

    陈长生把苏离再次从温泉里抱了出来,背到身上,没有忘记拾起那把黄纸伞。

    苏离在他背后感慨说道:“陈长生啊,如果你再这么好下去,有容那个丫头会不会为难我不知道,但我真的会很为难啊。”

    就如先前他所说,世人皆知,秋山君是他最疼爱的后辈。

    这句话,毫无疑问表明了苏离对陈长生的欣赏。


“前辈,如果你想让我离开,完全可以直说,何必做这么多事情,故意激怒我,骗我?”

    “我苏离行事,自有我的道理,难道还需要向你解释?”

    “好吧……前辈,您刚才说的寅老头是谁啊?”

    “教宗。”

    “啊……教宗陛下姓寅吗?”

    “是不是觉得很淫//荡啊?”

    “前辈……我可没这么想。”

    “那你的意思就是怪我咯。”

    “前辈,先前在雪原上,我还以为您真的会继续战斗下去呢。”

    “魔君、十几名魔将,黑袍……还有魔帅那个变态不知道藏在哪里等着……还打?你当我傻啊!”

    “可是……在出剑之前,您真的很英武,真没想到您会逃走。”

    “兵者,诡道也,那剑道的魂为何物?”

    “不知道。”

    “剑道之魂,就在于一个字。


房间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再次响起苏离的声音。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那般骄傲或烦躁,而显得很沉稳,很认真。

    “那些想我死的人,就像一群土狗,他们不敢对我动手,甚至就连远吠都不敢,只敢远远地潜伏在夜色里,等着我疲惫,等着我老,等着我受伤。

    陈长生看着屋顶,仿佛看到了夜色里的草原,一只雄狮注视着四野,在黑暗中隐藏着无数它的敌人,如果雄狮老去,那些敌人便会冲上前来,把它撕成碎片。

    “我懂了。”他说道。

    苏离说道:“懂了就好。”


陈长生没有质疑,重新在树旁的雪堆里坐了下来,然后望向黄纸伞,感慨说道:“真没想到这把伞还有这般妙用。”

    苏离唇角微翘说道:“你也不想想我是谁。”

    陈长生没有接话,他是真的有些厌倦了,而且知道自己就算不接话,这位自恋的前辈肯定也有办法把话自己再接过去。

    果不其然,苏离双眉微挑,似欲飞起,骄傲说道:“这是我和唐老头子一起设计的法器,以遮天剑为器枢,以无数珍稀材料为器身,就算是坐照境的修行者,都不见得能看破幻象,这些普通骑兵难道还想看穿我这把伞?”

    陈长生欲言又止。

    苏离的眉挑的更高了些,说道:“有话就放。”

    陈长生说道:“前辈,这伞……是我的。”

    黑柳林里很安静,雪落无声。

    当初离开雪岭温泉时,他们便因为此事发生过争执,陈长生想着他伤重,所以没有继续,但这时候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因为他认为这把伞本来就是自己的。

    苏离看着他冷笑说道:“你知道这把伞的来历吗?”

    陈长生听折袖说过一些关于黄纸伞的故事,再加上在周园里和雪原上的见闻,基本上都知道了,点了点头。

    苏离却不理他,依然把这把伞的故事讲了一遍,最后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找到的剑,我设计的伞,结果你说这伞是你的?”

    陈长生说道:“可是这把伞的材料都是唐老太爷找的,当初前辈把这把伞留在了汶水唐家,不就是因为您出不起钱吗?”

    苏离神色渐冷,说道:“你再说一遍。”

    陈长生心想出不起钱这种说法确实有些不准确,重新组织了一遍语言,说道:“不是因为前辈您赖帐,所以黄纸伞归了汶水唐家吗?”

    苏离怒极而笑,说道:“我乃离山辈份最高的长老,云游四海,打家劫舍,无恶不作,难道还差钱?

    陈长生没有在意他话中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这八字,认真地解释道:“可是您没给钱啊。”

    苏离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所以不说话了。


陈长生说道:“前辈,如果这些骑兵真的是来追杀您的,那现在还需要隐藏行踪吗?您不信我们周人,但总有您能够信任的人,就像先前您说过的那样,会有人来杀你,也会有人来救你,离山虽然远,但那些想救您的人可能很近。”

    苏离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问题在于,是想杀我的人多,还是想救我的人多?谁更迫切?”

    陈长生有些犹豫说道:“前辈……您是不是把人性想的太阴暗了。”

    “不是人性,是人心。人性是不能考验的,人心也无法猜忖。狂热的喜爱与厌弃,归根结底都是利益。太宗皇帝明明是个弑兄逼父的无耻之徒,周独|夫明明是个杀人无算的屠夫,为什么在普通人的眼里,他们的身上都有一道金光?因为太宗皇帝和周独夫给他们带去了足够多的利益,他们把魔族赶回了雪老城,让生活在中原的人类免于刀兵战火,免于被异族奴役,那么他们自然便是人心所向。”

    苏离看着他认真问道:“而我呢?我生活在没有战争的和平年代,除了杀了几名魔将之外,没有做太多事情,我为人类世界做过些什么?给修行者和民众谋取过怎样的利益?值得他们不远万里而来帮我?就因为我剑道强大无敌,气度潇洒非凡?”


陈长生看着苏离,很认真而且很诚恳地说道:“前辈,那为何你不支持南北合流呢?怎么看,这件事情对人类都有好处。”

    “对人类有好处的事情,我就要做吗?好吧,这句话太像大反派说的,我收回。”

    苏离看着他平静说道:“但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被天海统治和被魔族统治,有什么区别?”

    陈长生很想说这之间的区别太大了,种族之间的战争动辄会有灭绝的危险,人类之间的战争不过是谁低头的问题,不过他知道,对于苏离这种人来说,被统治本身就是无法接受的情况,二者之间确实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前辈,难道您眼中的世界,一直都这么黑暗吗?”

    “不是黑暗的,而是没有颜色的、寒冷的冰,我说过,那是利益

    “难道……我们就不能把世界往好处想?”这已经是陈长生第三次问出类似的话。

    “不能,因为这样的事情以前已经发生过很多次,所谓历史,不过就是当下的证据,所谓现在,也不过就是历史的重复。”苏离看着他说道:“我不想成为第二个周独|夫,所以无论魔族还是你们周人,我都不会相信。”


你担心它们的死活,我怎么办?”苏离很是生气,看着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握着剑鞘说道:“那前辈您到底要不要进去?”

    刚刚离开雪岭温泉的时候,他就曾经问过苏离,只不过苏离不愿意,而且看起来,到了现在苏离也没有改变主意。只听得苏离冷笑说道:“我要进去了,你死了怎么办?我可不愿意把自己的命全部寄望在别人的身上,更何况是你这么弱的一个家伙。”

    陈长生心想这确实也有道理,前辈虽然现在无法战斗,但战斗的经验与智慧远胜自己数百倍,他在身边,总能帮自己一些。安静的桦树林里没有任何动静,他有些不安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冲进树林里?”

    苏离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你冲进树林里做什么?”

    陈长生说道:“昨天前辈说过,战斗里最重要就是反守为攻的那一瞬间,如果能够做到真正的出其不意,那么再强大的对手也可能会败。”

    苏离瞪着他说道:“所以你准备冲进这片树林里,把那个人找出来,然后杀死?”

    陈长生很老实地点了点头。

    苏离扶额说道:“你知道树林里那个刺客是什么境界?”

    陈长生很老实地摇了摇头。

    苏离大怒说道:“那你就准备这么冲进去?你想去送死啊?”

    陈长生很茫然,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想了想说道:“这不是……按前辈的教导做事吗?”

    苏离出离愤怒,无奈说道:“你得明白,我说过的那些,首先要建立在你和对手的水平差不多的基础上,就算差些,也不能差的太远。”

    陈长生说道:“可是前辈的原话里明明说的是……再强大的对手也可能会败。”

    苏离恼火道:“修辞,这是修辞!你懂不懂修辞!夸张是一门语言艺术!”

    陈长生沉默低头,过了会儿后,忍不住抬头问道:“那如果真的遇到了远强于自己的对手怎么办?”

    苏离给出的答案异常简洁明了,干脆清晰:“,或者


这些天,这样的场景发生过很多次,苏离平时经常表现的极不正经,但在这种时候,却非常认真,他教陈长生怎样分辩野兽与人的痕迹,怎样区分哪种植物可以吃,哪种菌有毒,战斗时最重要的是什么,甚至还教他如何行军布阵。

    除了剑与修行,他教了陈长生很多东西。

    陈长生再次问道:“前辈,您到底为什么要教我这些?”

    要替南人选择一位未来的教宗?这有可能是真正的答案,但并不足够。

    “因为,我教过秋山。”

    苏离将树枝扔掉,说道:“他跟着我学了一个月时间,如果路上的时间足够,我也会教够你一个月。你把黄纸伞还给我,我把你从雪原带走,已经两相抵销,但你在雪岭没有离开,所以我欠你一个人情,你就当我是还你人情好了。”

    “人情?”

    “将来,你总会和秋山开始竞争的,我希望你不要落的太远,尽可能的公平,就是我还给你的人情。”

    继雪岭温泉后,陈长生再次感动于苏离的前辈高人风范,然后认真说道:“那把黄纸伞不是我还给前辈的,只是借您用的。”

    苏离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不习惯这温馨的场景,所以要刻意打破?

    陈长生说道:“是的。”

    苏离说道:“我也很不习惯,所以以后不要再问我类似的问题。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说道:“前辈,您真是个好人。”

    苏离看着他认真说道:“这种话以后也不要再说。”

    “为什么?”

    “因为以后你会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我喜怒无常,一言不合,便会暴起杀人。

    “可是真看不出来啊……好吧……前辈,虽然刚才那句话是刻意说的,可事实上,黄纸伞确实是我的呀。”

    “噫,看来你真不相信我会暴起杀人啊!”

    “前辈,您现在如果还能暴起杀人,我们何至于大半夜才敢动身。”


忽然间,他想到一种可能,神情微变问道:“你是……陈长生?”

    陈长生刚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神思还有些恍惚,薛河那一刀的威力还在他的识海里泛滥,根本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薛河以为他是默认了,不由怔住了,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转而望向苏离,说道:“没想到苏先生原来还能出剑,我此行真是自取其辱。”

    苏离微微挑眉,有些不满意说道:“这就是一把伞,不是剑,如果我出剑,你还能站着,那就该轮到我觉得羞辱了。

    薛河沉默片刻,发现这句话竟是无可置疑,沉默片刻后,诚恳请教道:“先生,难道我的刀真的比不上王破?”

    大陆三十八神将,很少有人用刀,没有人像薛河的刀用的这么好,但在这片大陆上,还有一个强者用刀,而且被认为是周独|夫之后,刀最强的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天凉王破,所有人提到薛河时,都会称赞他刀法如神,但必然会加一句,只是不如王破。

    薛河今天是来杀苏离的,但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刻,他最放不下的事情,不是苏离的生死,也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这件事。

    他想要听听苏离怎么说,如此才能走的心安,或者说服气。

    “你当然不如王破,无论刀还是人。”苏离没有给这位临死的神将任何安慰与温柔,很直接地说道。

    薛河没有生气,认真请教道:“这是何道理?”

    苏离说道:“王破只用一把刀,你用七把,所以你不如他。”


“说起来,你最后重伤薛河的那一剑……很不错,居然能够在剑势已尽之时,陡然上挑,直接逆转战局,这是什么剑法,竟然如此帅气?

    陈长生听着苏离的问题,很是无语,心想您难道会看不出来那是什么剑法?

    但就像和苏离最经常做的那种对话一样,他知道自己必须回答。

    “是……燎天剑。”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觉得很尴尬,脸上露出窘迫的神情。

    但苏离的脸皮明显要比他厚很多,啧啧赞叹道:“能创出这记剑招的人,真的很了不起。

    陈长生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抱着双膝,低着头,就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

    ——燎天剑是离山剑宗的秘剑,和金乌剑一样……本来就是苏离自创的剑法。


 陈长生归心似箭,心想自己一定要回去,活着回去,尽快回去……他站起身来,对苏离郑重行礼,诚恳说道:“请前辈教我剑法。”

    苏离看着他问道:“你会什么剑法?”

    陈长生站起身来,望向远方渐黑的湖山与初升的星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会的有,钟山风雨起苍黄、八百铁剑过大江,国教学院倒山棍、国教真剑亦无双、十三柳杨枝、雪山宗凝霜、我还会天道院的临光剑、宗祀所的正意剑、摘星学院的破军剑、汶水唐家的汶水三式外加唐家宗剑,离山剑宗的繁花似锦、山鬼分岩、法剑、迎宾剑、转山剑、燎天剑,南溪斋的梅花三弄、白鹤西来、墨书大挂……”

    湖畔很是安静,只有少年清朗的声音不停响起,无数种剑法的名字随着夜风飘舞在水面上,不知何时才会停止。

    直到繁星挂满了夜穹,有人终于顶不住了。

    “停!”苏离看着他说道:“你这是在说贯口吗?”

    陈长生一头雾水,问道:“前辈,什么是贯口?”

    “临安城里的说书艺人爱说相声,贯口是他们练的基本功,有一条便是这么说的,我做的菜有,烧鹿尾、烧熊掌……嗐,我和你说这干嘛。”苏离有些无奈,摆手说道:“总之,说到这里就成,够了。”

    什么够了?他听够了,陈长生会的剑法也足够了。

    陈长生很听话,没再继续往下说,只是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你小子……会的剑不少啊。”苏离看着他说道,脸上的神情却不止赞叹,很是复杂。

    陈长生老实说道:“都是死记硬背,没能融汇贯通,不敢说真正掌握。”

    “废话,想要掌握这么多剑法的真义,你得在出生之前六百年开始练起。”苏离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而且也没有必要,只有那些蠢货才会试图学会这么多剑法。

    陈长生总觉得这句话是在骂自己。

    苏离继续说道:“不过这至少表明你在剑道上有足够广博的见识,那么我今天的话,你应该能听得明白,不会以为我是在骂你。”

    陈长生觉得这句话还是在骂自己。


“都说剑者乃凶器,非圣人不得用之,那么这其实也就说明,剑者亦是圣器。”

    苏离静静看着手中的遮天剑,右手握着剑柄,左手的中食二指并拢在剑身上缓缓滑过,说道:“剑横着便是平原上的山脉,便是大江底的铁链,直着便是行于高空的羽箭,自天而落的雨点,向下便要开地见黄泉深渊,向上……便要燎天。

    “之所以如此,便在于其形,在于其意。”

    “剑的形是一,剑的意也必然是一。”

    “形意合一,其魂亦是一。”

    “你懂再多剑法,都不如把一套剑法练到极致。”

    “你就算有千万把剑,也要从中择一把自己的剑。”

    苏离看着陈长生说道,隐有深意。

   


 

 陈长生和苏离对视一眼,依然不知道对方是谁。对道藏典籍,陈长生能够倒背如流,但对真实的修行世界,他真的很孤陋寡闻,至于苏离……这片大陆上需要他记住名字的人很少,梁红妆很明显没有达到那个层次。


  苏离很清楚,陈长生的心里肯定有事,但他不想问,也不想去探询,不是他不好奇,而是因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抬头望向莽莽的荒山原野,面无表情,眼眸如星,寒意渐盛,握着黄纸伞柄的手比先前略松,却是更适合拔剑的姿式。

    那个叫刘青的杀手,现在就在这片荒山原野之间,应该正注视着这里。大陆杀手榜第三,对一般人来说毫无疑问很可怕,但放在平常,不能让苏离抬头看上一眼,只是现在的情况并不是平常。陈长生在昏睡中,他身受重伤,怎么看都是那名刺客最好的出手机会,除非那名刺客把保守主义的教条决定继续背下去。

    苏离忽然有些紧张,于是脸上的情绪越发淡然。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紧张过了,因为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生死。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看透了生死,但在薛河和梁红妆出现后,他才知道,哪怕是剑心通明的自己,依然不能在死亡面前让心境继续保持通明。或者是因为,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最艰难的生死考验。

    这辈子他遇见过很多次生死考验,战胜过无数看似无法战胜的强敌,和那些对手比起来,薛河和梁红妆这种级数的人物根本不值一提,但他很清楚,他这辈子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刻,不是在雪老城外的雪原里,也不是在长生宗的寒涧畔,而是就在不久之前那座无名的荒山里,当梁红妆舞衣如火扑过来的那一瞬间。

    之所以那是他此生最接近死亡的一刻,是因为梁红妆一定会杀死他,因为刘青当时肯定隐藏在不远处,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没有办法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无论在雪老城外面对魔君的阴影和数万魔族大军,还是在寒涧面对那十余位修为深不可测的长生宗长老,当时他的手里都有剑,他能挥剑。

    只要剑在手,天下便是他苏离的,死神在前,他也不惧。但……先前那一刻,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个叫陈长生的少年。

    幸运的是,那名少年证明了自己很值得信任。

    “这次是真的欠你一条命了。”

    看着沉睡中的少年微皱着的眉头,苏离摇头说道。


陈长生从溪里走了回来,手中的树枝上穿着一只肥嫩的大白鱼,赤着的双足踩碎了溪面上燃烧的太阳,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苏离嘲笑道:“这么死倔憨直的,一点都不讨人喜,比吾家秋山差远了。”

    陈长生想着,前辈明明想教自己剑法,却要找这么多由头,就是不想让自己记着情份,这才才是真正的死倔憨直,不过倒也有趣。


作为一代剑道宗师,苏离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对世界的认知远远超出普通人的范畴,解决问题的方法非常出人意料,实际上却又最合情合理。


路线选择全部由苏离安排,从来不去人多的地方,却又并不一味在荒山野岭间行走,更多的时候是伪装成普通的旅客,在官道上和普通人一道南下。陈长生对他的安排越来越佩服,也生出更多的疑惑,某天,终于压抑不住心头的疑问,问道为何如此,苏离说道:“天地之间不好藏人,最好藏人处便在人间,所以在人间行走最是安全,也最是危险,如何选择,存乎一心。

    陈长生又问道,所谓存乎一心里的心指的是什么,如何进行判断。苏离想了想后说道,等你像我一样杀过这么多人,被那么多人杀过,便自然会有这方面的能力。陈长生想了想后说道,如果需要这样才能學会,那还是不學为好。


醒来后,陈长生走到窗边,看着浔阳城里的热闹街景沉默了很长时间,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因为他真的已经很累,很虚弱——他不想继续上路,然后等着那些刺客与强者一波一波出现,他不喜欢等待未知,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找到苏离说道:“已经有很多人来到天凉郡,相信离山剑宗的人现在也已经收到了消息,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隐藏自己的行踪?”

    苏离说道:“我说过,我只信任自己。

    陈长生沉默不语。

    一路行来,他看得非常清楚,苏离表面上是个很散漫、甚至有时候会很可爱的前辈高人,但实际上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对这个世界很疏离。苏离不相信人性,不相信人心,不信任自己这个世界,不与这个世界对话,所以他永远不会向这个世界求援

    他孤单地行走,已经走了数百年。


“没有人喜欢杀人,我也不喜欢。”

    苏离最后说道:“血流的多了,剑要洗干净很麻烦,更不要说衣裳,所以我也不喜欢流血,但有时候,人必须杀,血必须流。”

    陈长生懂了。这段他曾经听过的往事在今天被完全补完,苏离是想通过这件事情告诉他一个简单的道理,同时不想再听他那些劝告。

    存在于人世间,想要自由地活着,想要保护自己心爱的人不受伤害,你必须足够强大,并且让整个世界都承认你的强大,畏惧于你的强大。如何证明,如何让世界承认这一点?你要敢于杀人,敢于让整个世界流血。

    苏离就是这样做的。他把长生宗的长老全部杀死,险些让梁王府灭门,让大陆血流成河,他虽然没能挽回自己妻子的生命,但在那之后的十余年里,没有任何人再敢威胁他、利用他、也没有任何人敢去威胁他的女儿。


 二人说话的时候,肖张没有动,梁王孙没有动,客栈四周街巷里的人们都没有动。

    因为在说话的人是苏离。

    在过往的数百年里,苏离是修行界无数人的偶像,是人类世界的气魄剑魂,他可以被杀死,但不能被羞辱,因为那等若是羞辱人类世界本身。在这种时刻,即便是最疯癫的肖张,也不介意等上一段时间。


肖张偏头看着苏离,眼神里透着前所未有的专注与狂热,仿佛在欣赏一件名贵至极的瓷器,而随后,这件瓷器便将由他亲手打破。

    他脸上的白纸被雨丝打湿,有些变形,于是显得更加滑稽,更加恐怖,下一刻,他略微颤抖、就像铁丝不停被敲打的声音,从白纸后透出来:“真是有意思,你这样的人也会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肖张的声音更加颤抖,很激动,又有些惘然——他激动是因为即将亲眼目睹、亲自参与历史的重要转折时刻,惘然的原因则更加复杂。

    苏离就像看着一个受伤的小兽般看着他,怜悯说道:“每个人都要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都说你的疯癫有我几分意思,现在看起来怎么像个白痴?”

    如果被别人说是白痴,肖张绝对会立即发疯,不把对方至死断不会收手,但这时听到苏离的话,他却连生气都没有,眼神反而变得无比真挚,说道:“你看,今天到场的不是些王八蛋就是些废物,死在他们手里多没意思。”

    苏离没好气道:“你真是白痴吗?死在谁手里都没意思。”

    肖张挺起胸膛,说道:“你看我怎么样?死在我手里总要有意思些。”

    陈长生忍不住说道:“你们这样有意思吗?”

    都在说意思,却不是相同的意思。

    肖张看着他,眼神骤冷,声音却更加癫狂,喝道:“当然有意思他是苏离怎么能死在那些废物手里?当然只能死在我的枪下”

    是啊,在很多人想来,哪怕不能战斗,重伤近废,苏离终究是苏离,他在这个世界从未平凡地存在过,又怎么能如此平凡的离去?

    陈长生无言以对,苏离自己却有话说。

    “我反对。”他看着客栈内外的人群,非常严肃认真地说道:“无论怎么死,我都不同意。”

    微雨里的街巷再次变得鸦雀无声,只不过与前一刻的气氛不同,这一刻的安静来自于错愕,不是所有人都见过苏离,没有人想得到传说中的离山小师叔竟是这样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显得如此散漫轻佻,哪有半点传奇人物的风范。

   


 

 陈长生有些愕然,然后释然,觉得好生快意。

    前辈说的对,杀人这种事情,确实只需要做,不需要预告。

    伞柄渐回,苏离的锋芒渐渐敛没,重新变回普通的中年人。

    他坐在椅中,看着倒毙在长街上的林沧海,面无表情说道:“虽然爬不动了,但一剑杀死你这样的角色还是不难

    梁王孙的神情异常凝重。

    肖张隐藏在白纸后的眼睛里,情绪却越来越狂热。

    这一剑,真的太强。

    不愧是苏离。

    苏离果然不愧于剑

    “这才是剑。”

    肖张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甚至是崇拜,说道:“你这一剑完全可以重伤我们其中一人,为何要用在这等不入流的废物身上?”

    “因为我最讨厌这种苍蝇,很烦,所以杀了完事,至于你和梁王孙,我不怎么讨厌,为何要杀?当然,最关键的是,我这数十天,也就攒了这一剑。”

    苏离说道:“如果能够攒下两剑,同时杀死你们两人,那自然要节省些。”

    梁王孙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会领你的情。”

    肖张则说道:“佩服,佩服。”

    这种层级的人物都不会说废话,两声佩服,自然就是要佩服两件事情。

    他佩服苏离的剑。

    更佩服苏离把这一剑用在杀死林沧海,而不是他们的身上。

    这意味着,对苏离来说,快意永远是要比恩仇更重要的事情。

    这么活着,真的很有意思。


数十日南归,苏离终于攒下了一剑,不及全盛时十分之一,却亦有惊天之威,如果他能够回到全盛时,不,哪怕只要伤稍微轻些,谁又能杀谁他?谁敢来杀他?

    可惜的是,人类的世界只有冰冷的现实,从来没有如果。

    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在这一剑之后。

    “没有人来了吗?”

    苏离看着雨中的浔阳城,看着来参加这场盛宴的宾客,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摇了摇头,平静说道:“看样子,确实不会再有人来了。”

    问是他问的,答也是他自己答的,一问一答之间,有着说不出的沧桑与怅然。

    他的神情却依然那般淡然,对陈长生说道:“你看,终究事实证明我才是对的。

    陈长生沉默不语,心想到此时再争执这些有什么意义。

    苏离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语气也极沉重:“除了你这种笨蛋或者说痴人,谁会无缘无故地帮助他人呢?世间哪里有人值得信任呢?

    直到此时此刻,离山剑宗依然没有来人,甚至连句话都没有。长生宗别的宗派山门以及圣女峰,也都没有说话。天南固然遥远,但话语与态度应该来不及出现在浔阳城里,出现在世人之前。有些悲凉的是,那些话语和态度都没有出现。

    或者,这便表明了整个人类世界对苏离的态度。

    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贤愚,都想他死。

    看着雨中沉默的苏离,陈长生忽然觉得好难过,鼻子有些泛酸,眼睛有些发涩,声音有些发紧,说道:“也许……也许离山出事了。”

    所谓传奇,落幕的时候往往都是孤单的。陈长生却见不得这一幕,无论在话本故事里还是国教典籍上,他都不喜看见宴散的语句,他不想苏离这么悲凉地离去。

    苏离看着他微笑说道:“你这个笨蛋,这算安慰吗?”


 苏离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

    他看着朱洛说道:“你们这些老家伙终于忍不住了。”

    朱洛说道:“只是不忍亲手杀你,所以不想相见。”

    苏离安静了会儿,感慨说道:“看来,我当年的看法果然没有错。”

    朱洛问道:“什么看法?”

    苏离看着他认真说道:“你们几个都是王八蛋,老王八蛋。


苏离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嘲弄,说道:“你们这些老东西现在就只会吓唬小孩子?”

    这说的是朱洛分别对王破和陈长生说的那两句话,不待朱洛回答,苏离剑眉微挑,又说了一段话。

    “我知道你们很想我死……从很多年前你们都想我死,无论是天机老人还是你,因为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杀不死我,所以你们越发想杀死我,基于同样的道理,我想,其实你很想王破这时候出手,然后你好找借口杀死他?”

    这段话很诛心,所以街上很安静。

    人们只能装作没有听到这段话,包括王破自己也不便有什么反应。

    朱洛面无表情,没有说什么。

    “随着我越来越强,你们越来越想我死。

    苏离感慨说道:“天海、白夜行那对夫妻,你们这八个废物,现在就连寅老头儿都想我死了……”

    五圣人、八方风雨,除了苏离自己,这片大陆有十三位最强者。

    他此时点了十二个人的名字。他指控这些神明般的存在,都是意图谋杀自己的凶手。

    “我没有什么不爽,因为我从来没有兴趣在神国里与你们这些家伙站在一起。

    他撇了撇嘴,最后说道:“我只是有些后悔,当初就应该把你们八个废物杀掉再说。


平静地迎接死亡就是正经?那我不会喜欢这正经,死在沙场上、万山里,还是死在舒服的床上和美人的怀抱中,我当然选择后者。

    苏离说道:“说起来,我真的不理解你们这些老家伙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如果说利益,我看不出来你能从这件事情里获得多少利益看来你也挺惨,毕竟这里是天凉郡……那些老家伙可以躲在自己的洞府里、都城里,你却没办法躲。”


十余年前,大周在国教學院血案之后,正处内乱之中,长生宗与梁王府联手,意欲北伐,苏离却不愿意,甚至凭手里一把剑把这件大事给破了。百余年来,无论天海圣后还是教宗大人,都想着要南北合流,可苏离还是不于,凭着手里的一把剑,站在天南生生阻着天下大势无法向前。

    在这两件事情上,无论苏离怎么选,他都不会陷入当前的危局,然而他却偏偏什么都不选,他的态度非常骄傲而明确:“我若是砥柱,就该站在大河中央,我若是浮萍,就该顺水而下,我是苏离,我凭什么要站在岸边?”

    朱洛不再多言,说道:“离山会继续存在,只不过不再有你。”

    这是尊重,也是宣告。

    浔阳城的街头,安静无声,阴云渐盛,又有雨点缓缓飘落。

    “没有我的离山,还是离山吗?”

    苏离面无表情望向南方,想着离山上此时可能正在发生的事情,心情沉重。

    这不是狂傲的宣言,而是担忧

    整个大陆都认为,苏离就是离山,他自己其实并不这样认为,他自幼拜入离山剑宗,知道离山自有剑魄精神,但事实就是,这数百年来,他就是离山顶上的那棵青树,洒下荫凉庇佑离山弟子,如果他不再了,离山将会如何?离山现在肯定有事,是什么事?离山的弟子们能撑得住吗?这是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情。

    “终究,我还是不如黑袍……在这方面。”

    苏离收回眼光,望向朱洛说道:“他杀的人虽不见得有我多,但对人性阴暗面的认识却确实在我之上,神圣领域里依然有滚滚红尘,他太清楚你们这些所谓人类世界的守护者的心意,可是你们究竟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朱洛说道:“有时候,历史的河流需要倒退才能更有力量地前进。”

    “攘外必先安内?”苏离看着他嘲讽说道:“那你劝陈氏皇族里的那些人不要想着当皇帝可好?或者你去劝天海主动退位如何?”

    朱洛沉默片刻,说了一段道藏里的经卷,隐有深意。

    “我最不喜欢你们这些神神道道的作派。”

    苏离根本不想理会这段道藏里有多少深意真理,说道:“太不好玩。”


在苏离看来,世上最强大的女人有三个半,圣后娘娘、南方圣女以及白帝城里那位妖族皇后还有雪老城里那个变态。

    但最难杀的永远是那一个。

    当然就是天海。

    “那不是长生宗的长老们逼前辈做的吗?”

    “也有人试图花钱请我去做。”

    “真是疯狂。”

    “不管是什么人,都是有价钱的。”

 


 

陈长生看着苏离,难以置信问道:“难道……前辈您就是那位天下第一刺客?”

    “我年轻的时候在这行里做过一段时间。”

    “然后?”

    “做一行就要爱一行,就要把事做到极致。”

    苏离理所当然说道:“做刺客,我当然就是最强的刺客。


 苏离忽然说道:“为什么我感觉有些不愉快。”

    圣女看着他微笑说道:“吃醋了?”

    苏离说道:“这是什么话。”

    圣女说道:“陈长生和王破是一路人,和你不是。

    苏离有些无奈说道:“秋山那孩子也不怎么像我。

    圣女说道:“有个年轻人和你很像。”

    “谁?”

    “唐老太爷的孙子,唐棠。”

    苏离厌憎说道:“我最讨厌唐家的人。”

    圣女说道:“人最讨厌的往往就是自己。”

    苏离冷笑说道:“师妹在圣女峰上住久了,言谈越来越无趣。”

    圣女微笑说道:“那师兄带我去四海游走一番可好?”

    于是,无话。


“我虽然不喜欢这个小家伙,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不比秋山差。”苏离看着她微笑说道:“刚才我和故意和王破斗嘴,我就见不得他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圣女说道:“秋山是你的传人。”

    苏离看着陈长生说道:“这一路上我也教了他些东西。”


陈长生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情,看着苏离认真说道:“前辈,我赢了。”

    从魔域雪原回到人类世界,在军寨里便遭到暗杀,紧接着在雪林里被大周骑兵追杀。

    当时陈长生和苏离曾经有过一番对话,其后还有数次——关于这个世界以及人心的对话。

    苏离认为这个世界是冰冷的。陈长生认为这个世界是温暖的。苏离认为人心都是险恶的。陈长生认为并不是所有人心都是如此。他们没有打赌,但彼此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直到最后,在春光明媚的浔阳城里,陈长生推开窗户,喊出了那句话,揭开了骰盅的盖子。

    陈长生认为自己赢了。

    苏离说道:“就像朱洛说的那样,整个世界,只有一个呆子,一个少年和一只见不得光的鬼。

    陈长生说道:“但终究有一个呆子,有一个少年,而且那只见不得光的鬼,最后居然真的出现在了光天化日之下,站在了你的身前。”

    那位跟了他们数十日的刺客,在陈长生看来,是个很美好的事情,很温暖的故事。

    他说道:“事实证明,人性是善的。”

    苏离摇头,说道:“我依然不这样认为。”

    陈长生说道:“但至少是有善的一面,就像前辈杀伐决断,傲视天下,但也有善的一面。

    苏离挑眉说道:“又不是煎饼子,哪里来这多面,要不要再加个蛋?”

    陈长生问道:“那在雪岭温泉里,前辈最开始的时候为什么要骗我?不惜扮演恶人激怒我恐吓我也要让我离开?您完全可以明说。”

    这个问题他一开始的时候就问过苏离,苏离没有给过答案。

    苏离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是因为我是好人,而是因为你是好人,是真人,所以如果我直接说让你离开,你不可能会离开。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但您还是想让我离开,不想拖累我。”

    他认为,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苏离是个好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执着于证明这一点。

    苏离被他纠缠的有些心烦,说道:“我不是好人,我只是相信你们这些年轻人将来肯定会比我们这一代更强,所以不想你死的太早。

    “啊?”

    “人类是很有趣的一种生命,总是喜欢怀旧复古,觉得老的就是好的,过去的才是完美的,但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一代总比一代强。我师父比离山剑宗的开派祖师强,我比我师父,所以我就是要比寅老头、朱洛他们那代人强,王破他们就一定要比我这一代人强,而秋山和你这一代人则必须比他们还要更强,唯相信这一点,并且为之而奋斗,人类才能在大陆上生存下去,并且活的越来越好。

    落日将要完全没入地底,浔阳城有些暗,但不令人悲伤,反而很像清晨,就像苏离的这番话一般,充满了生命的鲜活气息。

    “所以您一直在帮助,教诲我。”

    “是的,和老东西们比起来,我更喜欢你们这些年轻人。

    “所以当年您没有杀梁王孙和梁红妆,梁笑晓还进了离山剑宗,先前在客栈那样危险,您的最后一剑,也没有落到肖张梁王孙的身上?”

    “也许,但谁告诉你那就是我最后一剑?”

    “可是,您为什么不喜欢那些老人呢?”

    “那些老人……老了,腐朽了,死气沉沉,不求上进,只知道玩阴谋手段,不光明,不磊落,不敞亮,所以没有锋芒,没有锋芒的力量,对人类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会继续看着他们,而你们则要赶紧顶起来。

    “顶起来?”

    “是的,顶天立地的顶。


 陈长生一面感悟着苏离突破后留下的那些剑意,一面静静地看着信纸。

    苏离的笔迹就像他的人和剑一样,酣畅淋漓,痛快锋利,起笔极陡,落笔极锐。

    “你居然能够胜过有容,这真是令人感到意外的消息。”

    看到信纸上的第一句话,陈长生才明白,苏离给自己信是有条件的,前提条件就是要战胜徐有容,如果自己不能做到这一点,苏离肯定会对自己感到失望,那么这两封信可能就会留给徐有容,或者……秋山君。

    “不过想到你的剑应该算是我教的,那么你能勉强胜过有容,也算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苏离在信上说的话,依然完美地展现了他的自信或者说自恋。

    但接下来,他的话便得平静了很多,淡然了很多。

    “我这辈子就教过三个人,秋山,你,还有七间,秋山比你强,七间比你弱,而且是我的女儿,我走后,如果离山有事,你帮我照顾一下,至于我为什么会离开?等你活个几百年,发现有人等了你几百年,或者就明白了。

    “我是离山小师叔,我不需要向山里的弟子们解释任何事情,我是苏离,不需要向寅老头、天海他们交待什么事情,但我还是想解释一些事情,交待一些事情,所以给你写了这样的一封信。”

    “如果以后有人问起,你可以把我的话转告他们。我没有对这个世界认输,但她说的对,我就是苏离,何必要做第二个周独夫?最重要的,你说的对,我杀过无数人,我对这个世界殊无爱意,但或者还有一分善意?

    看到这句话,陈长生的心里生出很多感慨。

    在很多人看来,尤其是那些抗拒南北合流的南人们看来,苏离与圣女飘然远离,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逃避。

    谁能明白,像苏离这样的人物,只有执着真正的大智大勇之剑,才能斩开这条离开的道路。

    然而当他看到信的末尾时,忽然间觉得自己对苏离前辈的赞誉与敬佩似乎错了。

    苏离在信尾写了这样一段话。

    “让那个狼崽子死了那条心,如果他再敢缠着我女儿,我哪怕在星海的那边,也会乘星槎归来,先一剑斩杀了他,再一剑斩杀了你,最后再一剑斩灭你们国教學院和北边那个狼族的部落,勿谓言之不预也!

    陈长生看完了这句话,有些无奈地想着,像苏离前辈这么潇洒的人,怎么就想不开这件事情呢?

“这不可能!”老道姑尖声叫了起来。

    当她感觉到自己的道心上仿佛都被燎天剑斩出了一道裂口时,更是震惊愤怒地快要发疯。

    为何国教學院里会有苏离的一道剑意?难道苏离猜到自己要来?在确认那道强大的剑意就是燎天剑后,她一直有些不安地在想这个问题。但她更吃惊、愤怒、甚至有些惘然的是,为什么这道剑意会如此之强?——举世公认,苏离乃是剑道的最强者,但她怎么可能连一剑都接不住?而且这只是苏离留在国教學院的剑意,并不是他真正的剑!

    她不是普通的强者,她是多年前就踏进了神圣领域的八方风雨!以往她始终认为,苏离虽然也踏进了神圣领域,但毕竟要晚很多年,就算天赋再高,在境界修为方面也不见得是自己的对手。结果现在……她竟连苏离的一道剑意都敌不过!

    惊怒之后便是惊惶,老道姑看着那道恐怖的火剑,道心深处自然生出退意。

    如果是以往,她肯定要继续大战,但现在确认不是苏离的对手,如何还不退?这次她瞒着夫君潜入京都,并无强援。更重要的是,苏离不是教宗陛下,也不是天海圣后,是个冷血无情的疯子,他是真敢对八方风雨起杀心的!


苏离留在国教學院的这道剑意,本来就不是为老道姑准备的。

    他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七封信,让陈长生阅后即焚的这封信里的剑意最强。

    老道姑来了国教學院,轩辕破的铁剑,唤醒了那团灰里的剑意,于是那道剑意便顺势把老道姑击退。

    是的,顺势,顺道,顺便,只是顺手而为。

    哪怕老道姑身为八方风雨,都没有资格让苏离专门施出这道剑意。

    他对她毫不在意,很是不屑。

    他想要与之战斗的人,这道最强剑意的目标,始终都是那位。

    那位在皇宫里,一直在皇宫里。

    那位不是普通人,是位圣人。


没有用多长时间,苏离留给大陆的七封信终究还是被知道了。

    汉秋城外的万柳园被烧成了焦土,这件事情实在没有办法瞒过去,天凉郡朱阀和绝情宗忽然间变得低调了很多。同时,长生宗的梁长老忽然因病暴毙,又有两位长老身染重疴,十余年前那场剧变后硕果仅存的第一代强者就此凋零,长生宗昭告世间,即时闭关三年,就连即将到来的南北合流这样的大事,也就此置身事外,再也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在很短的时间里,连接发生了这么多大事,谁都知道这肯定与苏离有关。

    真正令到举世皆惊的,当然还是京都雪夜里苏离与天海圣后之间的那场战斗。

    当初传来苏离与圣女相伴避世的消息后,很多南人以为他是抵抗不住周人的压力,就此作了逃兵,当初爱之有多深,现在恨之便有多切,尤其是那些曾经视他为偶像的南方年轻人提起他来时,言语里多有不敬,无比痛恨。

    然而,苏离终究是苏离。作为南方这数百年里最挺拔的那株参天大树,他怎么可能会因为逃避而离开?怎会如此平静沉默低调甚至有些委屈地离开?在离去之前,他必然要了断所有恩怨。

    他曾经冷血无情地杀过很多人,这个世界有很多理由憎恨他、仇视他,而他没有太多需要怨恨这个世界的地方,回望过去的这些年,也只有从魔域雪原南归途中受到的那些羞辱与伤害未曾洗干净,挑起离山内乱的那些无耻之徒还活着,所以万柳园被烧毁了,朱洛废了,长生宗渐渐要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至于恩怨里的前面那个字,自然有陈长生怀里的那封信、槐院忽然收到的万顷良田馈憎、某个著名杀手忽然拿到的由天海圣后亲自颁发的大赦令做为了结。

    当然,在最后的时刻,他没有忘记做一件他其实一直都很想做,却一直没有机会做的事情。

    ——与天海圣后真正的较量一场。

    很多前,当苏离还很年轻的时候,已经是杀手榜上的天下首席刺客,曾经有无数人愿意花无数金钱甚至是一州一郡的代价请他刺杀天海圣后,但他始终没有接下,甚至不惜最后与追随自己的那些下属分道扬镳。

    过了些年,他已经是离山剑宗辈份最高的师叔祖,陈氏皇族及很多南方的大人物包括他故乡的父老,摆出无数大义的名份,言辞恳切甚至涕泪纵横地请他执剑入京都,替天下万民除掉妖后这个祸害,他也没有答应。

    十余年前,长生宗和梁王府联手擒了他怀孕的妻子,逼着他去杀天海,他还是没有做。

    不是因为那时候的他还没有现在的剑道修为,没有信心去挑战一位真正的圣人,也不是他不愿意时局动荡,人类世界内乱,从而给魔族大军南侵的机会,而是因为那些时候都是别人要他去挑战天海。

    苏离就是这样的性格,如果有人要他去做什么,他越不会去做。现在他要离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敢命令他做什么,也没有人敢再来烦他,反而他非常想试一下,到底自己和天海究竟谁更强。

    最终的结果是没有结果,不过相信他应该很满意。

    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苏离让这个世界很是热闹了一段时间。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一个很爱热闹的人,他很担心没有自己的世界,会显得太无趣。或者,他也很担心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后,会有很长时间没办法看到这么多热闹。

    他登上世界这个舞台的时候,无比风光,惊才绝艳,夺目至极,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同样轰轰烈烈,潇洒无比,相信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办法忘记他的名字,哪怕他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出现。

    他这样做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替离山,替南人立威。

    燎天剑照亮京都,与木凤小剑同耀夜空。

    他这是在告诉天海圣后与教宗,当初达成的协议要做好,南北合流之后,要对南人好些。

    同时他这是在告诉整个大陆,不要趁着自己不在,便试图对离山如何。

    不然,你们会像长生宗的那位长老一样死的很难看,你们的家宅与山门会被万柳园一样被烧成焦土。

    以上。


TBC.(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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